Paul Johannes Tillich(1886-1965),二十世紀主要新教神學家之一,生為德國人,四十七歲去國赴美,從此定居大西洋彼岸。內地學者根據 Tillich 的標準德語讀音 ['thiliç]【註一】,叫他「蒂利希」,不少香港以及海外華人學者則根據此名在英語世界的讀音 ['thIlIk],叫他「田立克」。
國內學界漢譯外國人地名稱,往往有專門的參考書作為依據。依照《德語姓名譯名手冊》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Tillich 的漢譯是「蒂利希」。原來這本手冊將 [thi] 、[thy] 統統譯成「蒂」,將出現於字尾或音節之末的 [ç] 音譯成「希」。
有一點我搞不清楚:《德語姓名譯名手冊》一面用帶有送氣 [t] 音的漢字,譯出包含這個音的德語音節(包括:塔、特、托、圖、坦、唐、陶、泰、滕、廷、通),一面用帶有不送氣 [t] 音的「蒂」字譯出 [thi] 、[thy],卻用和「蒂」同音(但不同聲調)的「迪」字音譯 [di] 、[dy]。《德語姓名譯名手冊》何以不用帶有送氣音的「提」、「替」等字音譯 [thi] 、[thy] 呢?如果網上有朋友知道此中原因,懇請不吝告知!
漢語沒有 [ç] 音(上顎摩擦清音,俗稱 Ich-Laut),最接近此音的就是也在日語(し、しゃ、しゅ、しょ)出現的齒齦-上顎摩擦清音(國語注音:ㄒ;漢語拼音:x;國際音標),因此《德語姓名譯名手冊》用「希」(ㄒㄧ / xī)來代表這個音,並且以含有ㄒ音的漢字(例如:夏、歇、休、許、興、欣、雄、遜)音譯含有 [ç] 音的德語音節。發 [ç] 音並不困難,只要把舌頭固定在發 [i] 音(衣)或 [y] 音(於)的位置上,然後發 [s] 音,發出來的 [s] 音就會變成 [ç] 音了。
基本上英語也沒有 [ç] 音【註二】。既然瑞士名城蘇黎世(Zürich,德語:['tshy:Riç])在英語尚且要「歸化」成 ['z( j)υrIk],進入了英語語域迄今已超過半個世紀的 Tillich 固然亦不能倖免(參看 Collins English Dictionary )。英語是香港主要學術語言之一,而且蒂利希擁有美國國籍,不折不扣是個美國神學家,香港人平時叫他 ['thIlIk] 而不是 ['thiliç],自是理所當然;何況香港人大多不諳德語,['thiliç] 不但沒有多少人聽得懂,更難免會有矯揉造作之嫌。「田立克」無疑比「蒂利希」更能反映 Tillich 在香港乃至英語世界的讀音【註三】。
依我之見,「蒂利希」並非唯一可取的漢譯,不過香港人採用國內的譯名不但順應潮流,亦能促進香港與內地乃至其他華語地區的交流,尤其是以華語進行的學術交流;然而很多華人信徒依然鍾情「田立克」、「潘霍華」【註四】等譯名,確實是難以在短期內就能改變到的狀況。
【註一】這裏以 [h] 代表本應是上標的送氣符號。
【註二】其實英語 [hju](例如在 Hume、human 等詞)的發音實際上會變成 [çu] 。
【註三】儘管作為外語的英語在日本也有相當高的地位,日本基督教學界已普遍棄用「ティリック」,而選擇了按着德語發音譯出的「ティリッヒ」([-ççi])。
【註四】有內地學者將 Bonhoeffer 譯成「朋霍費爾」,而沒有採用《德語姓名譯名手冊》之中更為貼近德語讀音的譯名「邦赫費爾」,着實令人茫然費解。
2006年12月26日
港式中文

石定栩、邵敬敏、朱志瑜編著的《港式中文與標準中文的比較》(香港:香港教育圖書公司,2006)是新近研究港式中文的著作。到底甚麼叫做「港式中文」?編著者以「內地人可懂度」為標準,把「香港書面語」分為三個「等級」:A 級是「標準中文」,可懂度為95%以上;B 級是「港式中文」,可懂度為50-95% ;C 級是「粵語中文」,可懂度為50%以下。「內地人可懂度」為50-95% 的香港書面語就是本書的研究對象(頁7-8)。編著者如此說明本書的研究目的(頁16):
首先,使港人,尤其香港的年輕人明白港式中文與標準中文兩者的差異,並了解形成差異的原因,這將不但有助於香港人用好港式中文,而且還將大大有助於香港人自覺地學習並且掌握好標準中文。
其次,使內地人明白港式中文的特點,並明白其形成的道理,這將有助於加深對香港、對港人、港語、港事的了解,以一種平和、理性、發展的眼光和態度來對待港式中文。
再次,港式中文實質上是多種語言(方言)接觸、滲透、交融的一個必然結果,是研究語言發展變化的積極好範例。研究港式中文將對語言學理論的發展與更新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香港人從小學寫中文書面語,自覺所學的是標準中文,而不是甚麼「港式中文」。但是,很多香港人混淆了港式粵語和現代標準中文的文法和詞彙,又長期受英語影響,所以寫不出「標準」的中文來。再者,「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香港作為亞洲新崛起的四小龍之一,經濟起飛,香港人的自豪感倍增,加上香港由於政治上的原因,長期跟內地缺乏來往、交流和溝通」,不但「香港話作為粵方言的一個分支,有與漢語,包括粵語漸行漸遠的發展趨勢」(頁11-12)【註1】,香港的中文書面語也有與其他地域的標準中文「漸行漸遠的發展趨勢」。
本書編著者一方面以語言學者的身份研究港式中文,另一方面也冀望這一類研究能夠對港人的語言實踐以及漢語書面語在香港的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編著者明言他們研究港式中文的最終目的是「以積極進取的態度對待港式中文,使之與標準中文更好地配合,並促使港式中文根據香港特區今後的發展的需要,逐步向標準中文靠攏」(頁16)。其中一位編著者在另一本書如此寫道(石定栩,《港式中文兩面睇》〔香港:星島出版,2006〕,頁9):
香港書面語中創新成分的地位比較特殊,引起的爭議也最多。嚴格地說,所謂的創新,原本都是誤用、錯用而形成的病句或語法錯誤。但因為種種原因,比如由某個明星率先使用而導致追星族群起仿效,或者是在青少年中間作為一種時尚而得以長期流行,又或者由於政府部門不斷使用而深入人心,再加上通俗傳媒的反復使用使得民眾對錯誤用法司空見慣,結果習非成是而接受其成為新用法。對於語文教育工作者來說,這種見怪不怪的情形非常難以接受,但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語言的各項標準本來就是根據約定俗成原則而成形的,大家都接受的用法就是正確的,而只有少數人才使用的就是錯誤的。今天的錯誤很可能到了明天就成了規則,只要大家都承認其合法地位就行了。……不過,由於港式中文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是在獨立發展,所以很多創新用法並沒有得到大多數中國人的認同,仍然不符合標準漢語的規則,離開了香港就成了只有少數人才會使用的錯誤了。我們習以為常的英語用法、粵語特徵,以及來自文言的詞語和結構,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只有將這些特殊成分一一找出來,並且同標準漢語的習慣用法逐一進行比較,弄明白兩者之間的差別,才能夠確保我們在今後的交流中不會製造麻煩。
依石定栩之見,香港人如果以中文── 而不是「港式中文」── 寫作,就不應忽視漢語固有的規則,否則會阻礙他們與其他漢語使用者的交流。不過,標準漢語是否就不能容納方言和文言的成分,對於很多人來說仍然是一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
本書另一個寫作目的是使內地人明白港式中文的特點。本書的港式中文實例主要來自香港報章和各式各樣的網站,研究者可以從中把握到港式中文最新近的詞語和語用習慣。可是編著者沒有理會那些例子本身的語域(register)差異,也沒有考慮到某些例子可能是作者故意摻進口語詞語的結果。例如,編著者寫道:
「通水」,標準中文是動賓短語,指「讓水通行」,例如:「山村的渠道通水了。」港式中文用的是比喻義,指「通風報信,暗中洩漏機密」。(頁86-87)
內地讀者看了這句解釋,會誤以為香港人寫文章可以堂堂正正地用「通水」一詞來表達「通風報信」的意思,而不知道「通水」是香港話的俚語。被編著者視為「港式中文詞語」的香港俚語還包括「放水」、「偷雞」、「提水」、「抽水」、「打尖」、「開片」、「曬馬」、「拉人」、「漏夜」、「陰濕」、「波」(指女性的乳房)【註2】、「飛」(指「票」),等等。
編著者不光描述港式中文中某些特殊的語用特徵,還儘量對這些特徵提出解釋, 例如:
標準中文中,表示充分條件的關聯詞「只要」,後面通常用「就」與之相呼應。但是,港式中文中,常常不用「就」,而用文言詞語「便」。……「就」改用「便」,這比較好理解,因為港式中文比較懷舊,古漢語的色彩比較濃厚。有趣的是這一位置還常常改用「都」,有時候甚至改用「也」。(頁321)
港式中文的「懷舊」傾向,或許可以用來解釋用「便」而不用「就」的語用現象,卻不能解釋用「都」/「也」而不用「就」的類似現象。香港人寫中文,有時候會避用他們以為是口語詞的詞語,而改用對應的書面語詞語,用「便」/「都」/「也」而不用「就」,即是一例。
【註1】 編著者指出:「同為粵語,香港話已經不同於廣州話了,在辭彙方面差異最為顯著,其次是句法以及虛詞的用法,當然也包括少數語音」(頁11)。有趣的是,香港人一般把自己的口語叫做「廣東話」,英文則叫做 "Cantonese",可是 "Cantonese" 本來是廣州話的意思("Canton" 曾經是廣東省城的歐語名稱)。
【註2】 編著者寫道:「『波』在標準漢語裏的基本義是『波浪』,如『波濤洶湧』、『隨波逐流』。而在港式中文裏,『波』除了有跟標準漢語一樣的用法外,還是英語 "ball" 的音譯詞,指『球』。……『波』由球引申指乳房,特別指女性的乳房,由此衍生出的詞語有『波霸(乳房特別豐滿的女性)』、『送波餅(女性主動將胸部貼在對方身上)』、『大波妹』等。……標準漢語吸收了『波霸』一詞,但『波』本身及其衍生的其他詞語則未被引入,換句話說,標準漢語對『波』族詞的吸收是選擇性吸收而非成系統性的吸收」(頁141-42)。對於有教養的香港人來說,所謂的「波」族詞都是香港話裡鄙俗不堪的俚語,標準漢語竟然吸收了「波霸」一詞,實在費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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